雖然⋯⋯ 一直以來,她都知道那句老生常談:「生老病死, 人之常情。」但是⋯⋯「知道」是一件事, 真正「經歷」卻是另一件事。
這本來只是一個平常的上班日, 忙碌中來了一個老人家和一個女人。 老人家一句英文也不會, 而陪同他的女人也英文有限。 所以前檯安排他們來找她。
處理完上一個病人, 她對正在旁邊安靜等待的老人家招了招手。 老人家拉了拉身邊正在全神貫注看手機的女人。
她用國語讓他們坐,關上門後她問老人家:「今天兒子沒有來嗎?這位是?」
老人家說:「她是我媳婦, 兒子今天上班。」
她問:「你介意她在旁邊聽取報告嗎?」
老先生戰戰兢兢地搖搖頭說:「聽到你們打電話讓她回來就一直很擔心。有什麼指數不好嗎?」
旁邊的女人一臉嫌棄地插了一句嘴:「他昨晚都沒怎麼睡覺。」
她說:「沒什麼, 不用擔心。 這次叫你回來是看報告,你身體檢查的所有報告回來了, 其中一項檢查證實你是梅毒——陽性。」
話還沒說完, 那個女人好像是跳著彈開, 拉高了聲音, 伶牙俐齒地開始數落:「你怎麼這樣! 有性病為什麼不說, 家裡有小孩, 而且今天早上我幫你打胰島素, 還碰到你的血液!」
老先生一臉愧疚,本來就瘦小的他讓她感覺他似乎更弱小了。 她不禁皺了皺眉頭,制止了這個女人的言語攻擊。「這位女士, 若妳手上沒有傷口, 梅毒是不會輕易經過血液傳播, 妳不用擔心。」
她問老人家:「你知不知道你是梅毒陽性?」
他的眼睛閃了閃, 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。
旁邊的女人忍不住「哧」了一聲, 一臉的不以為意。
她盡量用著平和的音量說:「梅毒是經過性接觸傳染的, 它不像愛滋病是無法治療的。 她們可以注射青黴素, 它是一種可以殺死梅毒細菌的抗生素。 一週打一針連續三週總共打三針。 但是即使治療好了, 將來抽血報告還是會顯示梅毒陽性, 她們會給你打針的紀錄, 以便你將來提供治療的證明。」
老人家點點頭。
「治療的這三個星期不可以有性行為。」雖然她知道他的老伴已經過世了, 但是例行公事, 她還是要告知所有應該要說的話。
女人在旁邊冷笑了一聲。
她問:「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?」
老人家搖搖頭。
她說:「那我準備一下, 今天打第一針。」
等她全部準備好回來房間的時候, 看到老人家滿腹心事地一人在房裡等, 女人在門口毫不避忌地在電話裡給她先生告狀。
她用眼光詢問她是要進來還是出去, 她躊躇了一下還是進來了。
對她來說, 打針只是一件平平乏乏, 普普通通, 稀疏平常的事, 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什麼。
她專注地看著針筒快要打完的液體, 耳朵還在被旁邊滔滔不絕的女人轟炸著。
突然, 她感覺老人家的身體慢慢傾斜, 她條件發射就去扶他, 可是一隻手根本拉不住, 她只能用自己的力量緩衝他摔倒在地的力道。
她拔出已經打完的針頭, 拉上褲子。 一邊叫老人家, 一邊拍拍他的肩膀。
可是當看到他紫黑的臉龐, 她的內心「咯噔」了一下。
她去摸他的脈搏, 「沒有!」
她又低下頭聽他的呼吸, 「沒有!」
眼睛快速瞄向他的胸部看說會不會有起伏, 「沒有!」
刻不容緩,她馬上決定做心肺復甦術,腦子裡一直在重複唸著:「每分鐘一百下,胸壓五公分。」
身邊的女人似乎傻了, 沒有了聲響,她跟她說幫她去叫外面的人。
很快, 醫生進來了, 他拍拍她說換他, 可是當時她就一直機械地做心肺復甦術。 完全沒有對他說的話做出任何反應。 直到他似乎重複了第三次, 她才放鬆自己, 夢幻似的看著醫生開始做心肺復甦術。
他說:「妳去打緊急電話。」
她這才踉蹌地跑出去打電話。
聽到接線生鎮定的詢問聲, 她慢慢在回答問題中穩定了下來。
十分鐘後, 緊急電話還沒掛斷, 就看到救護車來了。
進來了四個人和一副擔架床。
他們就關上了門開始了急救步驟。
外面大家就開始七嘴八舌地問怎麼了, 她完全沒有想說話的慾望。 看著那扇門, 怎麼都不相信剛剛還好好的人怎麼就面色蒼白地毫無生機。
很快的, 警察也來了, 他拿著小筆記本開始問問題, 即使當時她什麼也不想說, 但也只能跟著他一問一答。
這個時候門開了, 老人家躺在擔架床上, 一個瘦小的女護跨坐在他身上繼續做著心肺復甦術。 另外兩個人推著擔架床上的兩個人出去了。 她目送著那個老人家, 心裡清楚地知道他應該沒有回天乏術的可能了。
視線中, 看到那個女人在跟一個年輕人說話, 她走過去時聽到她正在說:「你看你爺爺, 他一定是自己心虛, 所以自己把自己嚇死了。」
她看向那個年輕人, 心裡為了老人家心涼, 因為在他們臉上完完全全沒有看到一絲的緊張或者擔心的痕跡。
「你是他的孫子?」
他站了起來, 冷漠地說:「我剛剛請假出來, 等一下還要回去上班。現在要怎麼做?」
「剛剛他們說目前還不確定會把你爺爺送去哪一個醫院, 不過他們會聯絡你們的。」
另一邊她聽到警察說要封鎖那個房間, 等待他們的同事來照相和寫報告。
完全是渾渾噩噩, 不在狀況下的她, 心裡仍然一直希望老人家可以起死回生, 鬼門關走一遭就會回來。
事與願違, 兩個小時後, 警察通知她們醫院來消息說他已經往生了。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 她不但感覺到自己身上雞皮疙瘩起來, 甚至還眼睜睜看到自己胳膊上的每一根寒毛都豎起來了。
醫生好心地過來拍拍她:「第一次吧? 不如妳先回去吧。 休息一下, 平復一下。 」
她點點頭, 拿著包, 完全都不記得自己怎麼開車回家的。
回到家一坐下就拿出手機, 按下了好友的號碼。
聽到電話裡熟悉的聲音, 終於繃不住了:「 剛剛一個老人家的生命在我手上丟失了, 我沒救過來!」
她一直以為她很堅強, 可是在說這些話的時候, 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決堤了。
事情過後,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跟她說, 這不關她的事,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。 這個老人家已經七十六或許身體本來就不好; 也許因為前一晚擔心報告沒有睡好; 可能因為他自己有秘密不想讓人知道; 又或者很不幸的他會對青黴素過敏。 太多的因素, 太多的可能, 讓這件事以這樣的結局收場。
道理她都懂, 可是心裡就還是一直堵堵的, 很複雜, 會嘆息人類生命的脆弱, 會後悔沒多說幾句安慰的話語,會懷疑自己急救的步驟, 甚至會感慨生死相隔的瞬間。
其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打緊急電話找人來救命, 上一次是一個臉色虛白的中年男人說他心臟很不舒服, 她在房間裡幫他做心電圖的時候他身上幾乎濕透, 然後心電圖的跳動完全不正常, 她拿給醫生看之後, 他叫她馬上出去打電話。 醫生和她都沒有做心肺復甦術, 但是有幫他上氧氣。 那次醫院通知她們說男人是心臟病, 但是沒有生命危險。 那一次那個男人沒事。
但是這一次是第一次幫人家做心肺復甦術, 也是第一次, 一條生命在她手中流逝。
唉~~~~~
時間是個很狡猾的東西, 明明一天二十四小時, 每個小時六十分, 然後每分六十秒, 明明給大家的一天時間同樣長,可是她在無所事事的煎熬中, 感受到的是時間的漫長和緩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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